《创意之书》连载 - 06 处理批评（上）

　　当我们主动向人们展示作品并寻求他们的回馈时，我们除了会听到诸如“谢谢”、“我同意”、“我明白你的意思”，和收到一个友好的拥抱或微笑之外，我们还会听到另外一些人会说“还凑合”、“有点无聊”或是“没什么了不起”等类似的话。这些人倾向与批评他人。他们会从一件作品的经济价值、影响力或是是否有名气来判断它的好坏。现在我们要勇敢地直面这件事：无论一个艺术家多么成熟，多么老练，曾有过多少负面经历，在受到批评时仍会感到不愉快的。先不说面对被批评和否定时我们心中会产生的挫败感，单看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批评者往往不是站在作者的背景和一言难尽的复杂环境下去欣赏作品，而是经验主义去简单地妄加评价。但起码我们作为接受批评的一方可以学着辨别和分析那些负面的言词，让负面向正面飞跃，然后运用它们帮助自己发展进步。分析那些批评话语的过程中，你也许会感到恼火，因为你会感到那些批评者非常自以为是，他们往往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或根本不会设身处地地去理解别人。这样一来，有些艺术家便会气愤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听到一切批评。然而，我们有时候还是想要知道那些批评的具体内容的，况且一直用手捂着耳朵也不是办法。结果是我们最后还是被批评的声音摧毁了心志。

　　茱迪是新英格兰学院负责学院发展的部门主任。她为了学院资金的申请文件已经准备了一段时期，但是随着文件要被寄出，她开始觉得焦虑重重。担心自己书写的材料不够详实有说服力。其实她准备的文件可以说是才思独到，文采飞扬，比学院的一些前辈做得都要优秀。可她还是止不住担忧，不仅是为这个申请项目的成功与否，更担忧那想象中的失败会害她丢掉这份工作。在把文件副本寄发给院长的前一晚，由于过于紧张和专注茱迪忘记了去学校接孩子们放学。她的丈夫杰瑞，这几个星期来对茱迪对家里事情的心不在焉本就感到很不满，这次又不得不从公司请假去了孩子们的学校。当他们回到家，杰瑞半开玩笑地对茱迪说了几句夹带着不满的话，茱迪一下勃然大怒。她指责杰瑞的无情，甚至说他自私。过了几个小时后，茱迪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于是她拿出准备发出的文件，给杰瑞看看，作为友好停战的表示。杰瑞读完整份材料，自认为很有条理地、客观公正地向妻子逐一批评了文中每个句法错误和措辞语调的不当。当他说完抬头看到茱迪的脸，他很吃惊的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第二天一早，茱迪拖着虚弱的身体给院长打了一个请求休息的电话，接下来的两周她都没有勇气再去面对那份文件。

　　两周后她终于再次打开那份材料，这时候她读了读，发觉其实自己写得并没有那么坏。她订正了几处字词失误后借着一股冲动把它发了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她接到了院长打来的电话，告诉她材料写得非常棒，正合所需。

　　显然，在杰瑞看过茱迪的文件后，他对她做出的看似合理的批评建议在这件事中起到的影响比准备文件本身还要大。茱迪当时情绪十分脆弱，她无法自己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给杰瑞看就要寄出的文件,也无法意识到杰瑞的那些批评建议现在想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假如在一切发生之前茱迪有经验储备，能体察自己的精神状态的话，那在这样的糟糕时刻，她会提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丈夫，她并不需要对于语法错误的订正建议，而是丈夫的支持和鼓励。

　　我们都会或多或少记得这样的痛苦时刻。有些人不但批评作品，还喜欢话中有话地批判别人的人格。基本上这样做的人大多是对这个作者本身有反感，或是他们因为某件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事正在生气，或是把我们是他们眼中的竞争对手。还有少数人只是把信口开河说三道四当乐趣。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习如何从这些垃圾言语中分辨出那些隐藏着的、对我们有帮助的真正的批评和建设性意见。做出选择其实不难，我们要么假设所有的批评都是中肯的，提出批评的人也是出于善意的；要么我们就要学会离那些无意义的恶语中伤远点。一旦我们拥有了善意的评论，就不会再受到伤害。因为善意评论不会让人难过，它只带来两种可能：富有启发受益匪浅，或是无法认同仅供参考。

　　很多时候批评本身并不能真实衡量一件作品的好坏，其实它们更多反映了评论者自己的世界观和个性。李奥纳多·达芬奇曾说过：“当有人批评我们的作品时，我们应该先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样的，然后再来决定他的话我要不要听。”一部情景喜剧曾经提到过类似的情节：戏剧评论家每周都为戏剧撰写评论，而他从没看过任何其中的一部。当然，这只是在讽刺个别现象。当我们确实听到过这样的批评者：他们只看过一部影片或是戏剧的开头和结尾就认为自己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地发表批评了；或是一些艺术品鉴赏家在一个画廊里气宇轩昂地溜达了两分钟后就开始给一幅幅油画判定价值了；又或是一家玩具公司的执行官突然觉得自己在动画电影方面相当专业，边吃着早餐配送的甜甜圈边否决了一个动画故事提案。对这些家伙，有时候坚持自己的立场，并合理地论述观点或是机智地表达意见，他们是会屈服的。但是也有的时候即使再努力也是徒劳的。因此作者总要学会适应于生活在环绕着在那些不公平又毫无道理的环境中间。不管那些险恶的攻击是否真能给所谓的事业前景带来影响，我们也无论如何不要因此而怀疑自己，也完全不至于感到沮丧生闷气。这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只适合被忽视，对待他们，我们就要平等地像他们对待别人总是充满了质疑那样，质疑他们说的话。

　　还有一种批评，虽然有道理，有意义，甚至还很中肯，但是归根结底那些发表批评的人其实更多还是在谈论他们个人的价值好恶，与他们要评论的那件作品本身联系甚微。大约20年前，那时我还在纽约州立大学帕切斯分校任教，我进行了一组实验，成功地预测了人们对于艺术品的喜好现象。这组实验是依据两个关于“批评”的心理学测验设计的。第一项测量的是对复杂程度的忍耐力，要求受试者回答一组不同复杂程度的问题，例如怎样与上司打交道，选购一台电视或列出派对宾客邀请名单。第二项是对于模棱两可的忍耐力，观察受试者愿不愿意去处理不知所云一头雾水的状况。二十五位受试者全都没有接触过类似测验，但他们都是学院中的佼佼者，具有独创性思维并为之自豪。其中的七人在复杂和模糊两项忍耐度测试中都获得了很高成绩，这表示他们七人一直以来生活中都布满了各种模棱两可和纷杂不清的状况。另外六位受试者得分很低，他们倾向于寻求最简单最清晰明了的生活方式。其他的十二人均匀处于中等状态。

　　我看到测试得分后，我给所有人演示了各种不同风格艺术作品的幻灯片，请他们按照自己喜欢的程度编号排序，之后再按照每件作品令他们厌烦所用的时间按秒数排序。这两个交叉进行的测试项目旨在得出一个结果：各种变量对人们喜好某件艺术品的影响程度。测验得到的结果意义重大，而且几乎完全在意料之中：在模糊和复杂容忍度测验中均得分很高的人在这里对毕加索的立体派艺术和马格利特的作品显示了很高的喜好程度；而之前得分很低的六位受试者在这里对这两类艺术品的喜好度也得分最低——他们表示更喜爱“新现实主义”作品。

　　因为我进行过的这么多实验中这一个得到了最有力的结果，所以一开始我挺开心。但是紧接着我开始觉得这个结果有点令人难过，越想越感到这个结果让人难以接受。我原以为一个刚和妻子吵过架的人，一个因为早餐没吃好闹了一上午的肚子的人，或是一个用两分钟就走完了整个画展的人才会随意对艺术品做出不公正的评判。但结果是，一个人的个人性格和整个生活态度也决定了被他所评判的对象的“命运”。看起来，在评论者真正看到某件作品之前，就早已有无数决定因素共同炮制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想到这里我开始感到空洞和失落，仿佛一直以来对我很重要的某样东西突然失去了重量。随着时间的推进，我意识到：长久以来，我们对那些被这个社会强加责任在身的各界评论人士们的口味和意见都过于信仰。而我所感到的失落，是醒悟到这种信仰对我们的意义有待商榷。于是从那以后，让我由衷信赖并令我受益良多的批评者们，都会在我工作的时候就关注我的个人状态，关心我的工作发展。这些人包括我的老师们、年长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们。他们和所有人一样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和我一样，会在半夜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去冰箱偷吃一大桶冰淇淋，会用手抓身上被蚊子叮咬的包，也会为自己日益丰满的肚腩苦恼发愁。我面对批评的心态在这种成长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当毒辣尖酸的负面言词袭来时我不再会被它击倒——而且，当我听到动人的溢美之言时也不再会感到那么志得意满了。

　　我的最开始的那种空洞感慢慢被时间淡化了。其实真正可惜的事情是：我本可以从那时受到的肯定中得到更大的鼓舞与进步，而我却耗费了过多精力去承受被否定的悲痛和绝望。郁郁寡欢的心情让我放弃了很多希望。实际上那些希望过于理想，不符合实际又没有满足，所以放弃这些希望的痛苦要远远小于希望破灭的痛苦。一些人的见解总是令人尊敬，我总是有意去寻求着来自这些人的批评。请教他们的意见并不是因为它们听起来悦耳，而是因为它会引导我以另一种深度去看待自己的工作。假如没有那些指引的推动，有时候对工作的领悟我怕是再花上几个月也难以自己得出。我清楚地感到在这样的帮助下我不停地发展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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